本无窃机意,却得忘尘友

 

缠绕(46)

唐霖的计划虽然简单,却出奇顺畅,从水底钻出来时,有一刹那,竟不知真实虚幻。

陆洺抹了把脸,又喘又笑地指着天上叫我:“阿宁,你看!”

抬头望去,只见一轮明月当空,辽阔天穹上唯有稀稀落落几颗星子相伴,清晖洒落人间,随着脚下粼粼水波一圈圈漾开,皱了水上蟾宫。

高天圆月时常有,唯有此夜最分明。

“原来今日已是十五……再过半个月,便是除夕了。”只是今年的除夕,还不知将会在哪里落脚。

却听陆洺朗声笑道:“那今年算是咱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头。”

忽地一阵夜风迎面而来,如针刺骨,直吹得人一激灵,我二人当即提起真气,点着水上了岸。

陆洺跳上一棵大树,借着月光观望了一会儿道:“这里离我住处不远,那里应该还有些能换的衣物和药。”

说罢便要动身,我拉住他:“若有人守株待兔,此举岂非自投罗网?”

“我那堆烂木败瓦,一眼就能看得完,连只兔子都藏不下,就算他们有所怀疑,也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往那里去。”他拨开我我鬓角仍在滴水的湿发:“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换了这身湿皮,绝不能染上风寒,往唐家集也是那个方向,总之先往那边去。”

他说的不无道理,天寒地冻,我们又消耗了大量体力从水底潜游出来,丹田空虚,所剩真气维持不了多久体温,我点头:“好。”

在林间穿行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,又绕过几个土包,便见到了陆洺那间竹屋,半人高的篱笆围栏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,草草虚掩着的门在夜风里来回摆动着,发出轻轻的咿呀声,窗户上糊的油纸早不知消失在了哪场风雨里,剩下几根零散的窗格上粘着厚厚的蛛网,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破败。

屋子里除了一张石床,一张木桌和一个竹筪便再无其他用具,果真是干净得连只兔子都难藏得住。

陆洺翻开那床边竹筪一瞧便跳起脚来:“他奶奶的,哪个不长眼的连老子都敢偷!”

竟然还有财物可以损失,真可谓是雪上加霜,我不禁好奇道:“丢了什么?”

“我穿得最舒服的一双鞋!”陆洺痛心疾首:“我穿了一年才磨破了点鞋底,打算拿去补补,回来接着穿的,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。”

穿了一年?听的人一阵恶寒,我揶揄道:“……偷你鞋之人这算是善举吧?”

“阿宁你取笑我!”难得他还会难为情,作势要来捏我脸,躲闪拉扯之间,我被他扑倒在床,手也搂上我的腰,笑闹中只听他在耳边笑道:“抓紧我。”身下床板应声翻转,还未等我反应,空中几个旋身,已被带着稳稳落地。

原来地上陋室不过是幌子,真正的玄机暗藏于地下,不过我在唐家待了这么多年,大大小小的密室也见过不少,倒也不算太意外。

陆洺从墙上摸出一个火折子,点亮一盏长明灯,昏昏灯火中,大半个暗室逐渐显露出轮廓——整间密室约十来尺高,长宽在六七步左右,却只在中央放了一张楠木供桌,显得空旷凄凉,走近一看,拜祭的果然是陆洺父母。

“我娘曾经说过,我们大漠的儿女死后都会化作沙丘里的沙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若是有朝一日客死他乡,便以火焚身,托人将骨灰带回故里,洒在圣墓山下的沙里,如此便会和所爱之人永生永世再不分离。”案上一只青瓷瓦罐对着一坛酒,陆洺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,低声叹道:“我爹和那个女人葬在了一起,从前他总说有半条命在酒里,我便用他生前喝的最后一坛烧春酒来祭他。”

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,顿了顿,又接着道:“阿宁,往后我若是死了,你把我也烧了,然后去玉门关外三十里的再来镇,那里有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,就把我们一家三口洒在那里。”

没来由地似是交代后事一般,我吸了口气,没好气道:“我可没有替人料理后事的癖好,你自己处置。”

“好绝情的婆娘!”他向来在正经和没正行间从不需要过渡,当即扑通往地上一跪,故作哭丧:“娘,您儿媳妇不愿意跟儿子回家可如何是好,您显显灵,帮儿子劝劝。”

我哭笑不得地给他脑袋来了一下,他立刻“哎呦”一声,一边抱着脑袋一边指着桌上灵位,有恃无恐笑道:“我娘看着呢,不过以我娘的脾性,她要是还在,指定喜欢你。”

“我看你是又得意忘形了,净说些诨话。”我摇摇头,如常无视他的笑谈,俯首跟着行了祭拜之礼。

他笑得得寸进尺:“你拜了高堂,便是我家的人,待换上干净衣服,便可以入洞房了。”

说罢,趁我未发作,走到一侧蹲下身在墙上左左右右敲击了几下,便见脚边原本平整的石墙中突然弹出一块,待走近了定睛细细一看,这才发现,原来东、西、北三面墙从下至上嵌有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中空石匣,只是那石匣与石匣之间严丝合缝,敲上去声音与实墙别无二致,不仔细观察确实极难发现。

陆洺递给我一身灰黑薄袄,自己也将湿衣脱了个精光,见我好奇目光,边换边解释道:“这叫九变玲珑锁,内外分别由精钢玄铁和玄武岩打造而成,每个暗盒背后皆设有机关,彼此之间相互勾连,依靠震动周围齿轮弹簧弹收暗匣,每个匣子的密匙都不相同,但以某个点位为参照,通过口诀,便可以推算出每一个暗匣对应的密匙。我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这些年,收集了不少大人物的隐私晦事和宝贝,都藏在这些密匣之中。”

系上腰带,周身逐渐暖了起来,我不禁赞叹道:““如此精妙!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?这间密室又是谁帮你建成的?”

他似是想起了些什么,叹道:“我父亲从前的一位朋友,我和母亲被赶出来后,他把我们收留在这里,后来我母亲死了,他也死了,临终前才告诉我这地下还有一间密室。”陆洺走到另一面墙边,又上上下下来回敲了几遍,这回竟弹出一扇一人高的门,他故作神秘地向我招手:“阿宁快来,给你看一样好东西。”

屋里亮起了灯,我跟着他走了进去,里面竟是一间约摸两丈见方的药房,一排排通顶的药柜上摆放的皆是稀有名贵药材,随便一样都足够寻常人家吃上半年。

将手中一对乌黑透亮的犀角放回原位,我越发好奇:“既能打造出此等巧夺天工的机关密室,又能广罗天下珍奇,你父亲的这位朋友,绝非无名无姓之人,究竟是哪位高人?”

陆洺张了张口,终于还是说道:“‘罗刹鬼医’的大名,在江湖上自然是如雷贯耳。”

“鬼罗刹?!”

竟是儿时便有所耳闻的江湖怪人。

此人少年时是深受器重的万花谷首徒,悟性极高,又与纯阳掌门座下大弟子交好,某日与好友切磋时灵光乍现,合纯阳化气之道,独创了一套指法,数丈之外便可取人性命,常人难近。后来不知怎的,一夜之间性情大变,在万花谷主闭关的门前狂性大发,杀了二十余名前来阻拦门人后不知所踪,万花谷也因此元气大伤。

据那夜唯一幸存下来的弟子说,他在血光冲天中宛如修罗恶鬼般可怕,便得了个骇人称号“鬼罗刹”。

万花和武林正道追杀通缉了他数年,他为求庇护去了恶人谷,行事却依然乖张怪诞,行医还是杀人全凭心情。

最后有人见到他是在苗疆,据说当年圣教得以剿灭天一教,除得了天策纯阳两位义士相助外,也有他从中相助,最后更是死于那惨烈一战。没想到,他并没有死,反而在蜀中隐姓埋名活了下来,只是不知和陆洺父亲又有何渊源。

见我不语,陆洺轻叹一声:“他虽在江湖上声名狼藉,实则一生为情所困,背负良多,况且,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,对我却是实实在在的恩人,如今尘归尘土归土,几十年前的恩怨是非也无需再提。”

我点点头,心中仍颇为感慨,又听陆洺道:“不说这个了,现下外面局势动荡,不如我们先在这里修养一段时日。”

回头撞进他殷殷眼眸,我摇摇头:“陆洺,我要回一趟苗疆。”

“苗疆?你要回五毒?”

我点头,我知道他在担心我的身体,但我已好好思虑过,如今唐家被被楚漓师徒把控,逃出来已是费尽千辛万苦,再想要救出阿扎那,仅凭我和陆洺两个伤残之人谈何容易?就算按唐霖的计划,唐知眠那头收到消息立刻往回赶,少说也要大半个月,中间这些时日,我又怎能坐以待毙,眼下看来,唯有回五毒求援才是上策。

“我虽早已不在教中,但阿扎那是公认的蛊圣传人,他的安危并非无足轻重的小事,况且子母分离生死蛊现世,事关重大,圣教不会置之不理。”

陆洺欲言又止,终于无奈搭上我的肩:“那便去苗疆,你想做什么,我总会陪你,只是唐霖那封信你打算怎么办?”

“我记得,唐家集有一处信使馆?”

“确实有一处,平日里想要潜进去倒是易如反掌,只是不知现下如何。”沉吟片刻,他似有了主意:“你在此处等我片刻。”

说罢便转身往外间而去,不一会再回来时,竟已变了副模样。

“险些忘了,我还留了个宝贝在这。”那陌生的憨厚眉眼中露出几分熟悉的狡黠笑意:“这下便是招摇过市又有何惧?”

唐门易容术虽被中原名门正派视为旁门左道,却着实好用,陆洺脸上这副人皮面具做得比寻常更为精妙,我端了烛灯左右瞧了半天,也未发现什么破绽,却还是不免有些忧心:“你一人去还是不妥,万一你的伤……”

还未说完便被他推到案前,按着我的肩坐下:“所以得劳烦阿宁帮我上药,这些灵丹加上你的妙手,我这点小伤岂有不愈之理?”

我无奈摇头。

所幸此处良药取之不尽,桌上药具一应俱全,约摸一刻钟我便制好了外敷伤药,帮他清创包扎好,我道:“若情势不对,你务必要即刻折返,联络唐知眠的事,咱们回五毒再计议便是。”

他眨眼笑道:“放心,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?”系好衣襟,再抬头时,神情已再看不出半分先前模样,声音也变得粗犷浑厚,俨然便是一北方汉子,对我一揖别道:“娘子在此稍作歇息,为夫去去就来。”

  

  

陆洺走后地下密室重归静寂,无风无息,连烛火都似凝固。

左右是等,我便索性就地取材,赶在陆洺回来之前多配些药,之前他那崖洞中的几罐金创药治标不治本,要想恢复还需好好补亏休养。

待收拾好一切,只觉晕头转向精疲力竭,几乎一合眼便睡着了。

再睁眼时,已不知过了多久。迷蒙中,只见陆洺正守在一旁,我惊而坐起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没事吧?怎么不叫醒我?”

“我没事,事情都办妥了。”他拭去我颊上污渍,神色温柔:“累坏了吧?再歇一会儿。”

我摇摇头:“走吧,光阴不等人。”

地上天虽已大亮,却是灰云压顶,似有大雨将至。

陆洺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匹马,正拴在庭中啃食地上干草,接过陆洺手中缰绳,刚想上马,却见脚下一片枯黄中缀着一点绿,定睛一看,那齐膝绿株茎杆粗矮,枝叶稀疏,一叶五瓣,叶面卷曲,颇似拈花佛手,果实橙黄相间,圆润如珠,我不禁脱口:“这是……娑婆花果!”

陆洺放下手中缰绳,也凑过来:“怎么了?”

将两匹马儿拉到稍远些的地方,我解释道:“相传当年玄奘和尚往西方佛国求取大乘佛法,从天竺带回来一把娑婆花种子,普通草木皆是春华秋实,此花却恰恰相反,初秋开花,隆冬结果,叶似佛手,花两瓣,如金鹏展翼,果实橙黄若佛光舍利,其蕊入药可活血驻颜,延年益寿,其果为引可解百蛊千毒,珍贵异常。可惜的是,玄奘法师回中原后,将一袋花种洒在精舍旁,不知是不是与天竺水土有异,尽管日夜悉心照料,还是无一成活。我师父有一本云游杂记,我便是从上面看到的这段记载,本以为只不过是传说,没想到,今日竟会在这里见到。”

说着,一股莫大的喜悦涌上心头:“若有此物为引,你身上的生死蛊或许可解!”

陆洺闻言却没有露出预料中的欢喜表情,只是怔怔盯着那佛果,时不时伸手拨弄两下,若有所思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接着三两下将周围杂草拔了个干净,显现出一个小土包来,少有地正色道:“你还记得雪儿么?当初它死后,我便将它埋在了这里。”

我点点头,我当然记得,那只瞳色相异,通身雪白的波斯猫,和陆洺一样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,它死了的那天,我才知道原来陆洺也会露出那般伤心的神色。

“我曾听前辈说,草木无情,鸟兽有灵,是以自古牛羊食草,虎狼食肉,弱肉强食本是天理。”陆洺捻起一撮土,放到鼻下闻了闻:“但也不尽然,他曾见过一种妖树,叶如垂丝,花苞大如盘,其味芬芳却有剧毒,专以血肉为食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说……”我咀嚼着他话中意味,顺着往下猜测:“这株娑婆花之所以能开花结果,是因为吸食了雪儿的血肉?就如那邪树一样,娑婆花也需以血灌溉,以肉为肥,才能成活?”

迎着我震惊目光,他点头道:“没错。”

“可此花传自西天净地,怎会如此污秽?”

若真如他所猜测的,所谓极乐世界,其实不过是阿鼻地狱,那些清规戒律算什么?所谓普渡天下的大乘佛法又算什么?还有少林寺那些苦心修行的和尚,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?!

陆洺冷笑一声,不以为然道:“天下的各司衙门,哪个不是外面光鲜亮丽,内里腌臜不堪。”说着,捡起脚下一块败瓦,便动手刨起土来,不一会儿,便将那土包彻底挖开了来。

那小小的坟冢之中,血肉早已消融,只余一具腐骨,被数不清的根须缠绕包裹着,如一只巨大而残破的蛹,我忍不住伸手将那些根须拨开,发现那娑婆花发根之处,果然在猫腹之中。

陆洺狠狠将那些根须从雪儿尸骨上扯下来:“雪儿只怕就是因这东西而死的。”

我回忆起当天的情形:“那天,我和唐乾在院里说话,楚漓追着雪儿跑到附近,被唐知眠撞见以为他在行偷摸之事,便吵了起来,当天晚上雪儿便死了……如今想来,或许他急着追的并不是猫,而是猫肚子里的东西!”

是了,唐远师徒擅于旁门左道,城府极深,手中有娑婆花种,也并非不可能之事。

“怎料雪儿被打穿了肚子,还硬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跑了回来。”清理干净了缠附的根须,陆洺将那具小小的尸骨放了回去,重新掩埋,撒上最后一把土,只听他语气森冷:“我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。”

楚漓师徒手上这颗花种,先不论从何而来,单说要得到它,也绝非一件易事,想来,这番辛苦定是为了医治楚漓的病,却不想非但白费了心血,还因此害了雪儿性命,将陆洺牵连进来。而雪儿虽因此丧命,却阴差阳错使绝迹的娑婆花结出了果,反倒成了解开陆洺身上生死蛊的关键。

世事勾连,不免让人感慨,难道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早已注定?

离了水土的娑婆草活不过十二个时辰,眼下虽是腊月,时间一长只怕果实也难以保住。我明白陆洺不愿见到这沾了爱宠之血的邪物,但此物是解开生死蛊唯一的机会,岂能意气用事?

捡起被他扔在一边的金色花果,我翻身上马,青灰天穹下,万物霜白,极目处晨雾朦朦,树影婆娑。

“走吧,天黑之前,咱们必须赶回苗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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